从无罪案例谈律师对诈骗罪案件的辩护方法

目录

一、基本案情与裁判观点

二、刑事法理剖析：诈骗事实的整体认定方法

三、刑事法理剖析：诈骗罪事实认定需围绕《刑法》规定的犯罪构成

四、结论

一些诈骗犯罪案件中确实存在虚构事实、隐瞒真相的行为，但是到底属于刑事犯罪，还是民事欺诈？二者之间存在重大区别，司法实践中却极易混淆。区分的关键是对于诈骗犯罪事实认定的方法。宋代诗人苏轼说，“横看成岭侧成峰，远近高低各不同“。庐山只有一个，就在那里；但是到底是岭还是峰呢？先人的智慧告诉我们，游人从远处、近处、高处、低处等不同角度观察庐山面貌是可以得到不同观感，得到不同的结果。

《刑事审判参考》第1372号案例《黄×章诈骗案—— 诈骗犯罪与民事欺诈行为的界限？》提出了对诈骗事实的整体认定方法，对刑事律师办理诈骗类案件有重大参考意义。

一、基本案情与审判结果

被告人黄×章系福建莆田黄金鞋模公司实际控制人。自2010年起，黄×章先后借款有如下：

1）第一起事实。2010年11月份和2011年4、6月，黄×章以“工厂生产需要资金周转，扩大生产”为由，向林×平借款共计1000万元，实际上在取得款项后将部分资金用于炒股。借款后，2011年6月，林志平要求黄×章提供抵押担保，黄×章将伪造的黄金鞋模公司土地证和3本房产证抵押给林×平。2012年5月8日，黄×章再次书写欠条，并加盖黄金鞋模公司公章，同日黄×章还伪造黄金鞋模公司股东会决议，同意以公司的房地产权证作为抵押，交给林×平。

2）第二起事实。2012年2月份，黄×章向王×德借款100万元，并以伪造的房产证、土地证各1本作为抵押。

3）第三起事实。2012年6月14日，黄×章以房产为抵押向工商银行申请贷款600万元。次日，其向薛×辉借款560万元用于偿还工商银行贷款。后因其最初2009年在工商银行贷款时提交的房产证系伪造，未能办理解押，600万元贷款未能发放。薛×辉于同月23日报案。黄×章得知后潜逃外地。

黄×章无力偿还全部债务，被控构成诈骗罪。 

一审法院（莆田中院）认为，黄×章虚构借款用途、伪造抵押证件，具有非法占有目的，构成诈骗罪，判处有期徒刑15年。二审法院（福建高院）认为，黄×章虽存在欺诈行为，但借款用于合法经营活动，且具备一定还款能力，主观上无非法占有目的，改判无罪。

二、刑事法理剖析：诈骗事实的整体认定方法

本案的基础事实是借款关系，黄×章在借款过程中有多次隐瞒和欺骗行为。在刑事案件中如果多次出现欺骗行为，实务中容易认定为诈骗罪。

但是，刑事案件的审判结果毕竟对于当事人的切身利益关系巨大。诈骗罪是重罪。借款关系中是否只要存在欺骗行为，就认定是诈骗犯罪？显然是不对的。民事欺诈、经济纠纷和犯罪之间有一个分界。这个分界有时候难以区分，也引起很多争议。民事欺诈是个别事实或者局部事实的欺骗，诈骗犯罪则是整体事实或者全部事实的欺骗。或者说，民事欺诈是对边缘性事实的欺骗，而诈骗犯罪是对核心事实的欺骗。

以上这个说法可能还不容易理解。《刑事审判参考》第1372号案例举例作了说明：

如合同欺诈和合同诈骗的区分，合同欺诈的行为人在签订合同之后，一般会以积极的态度创造条件履行合同，如果只是在合同的一些要素，如主体、担保或者数量、质量等方面进行欺骗，但依然有履行合同，则属于合同欺诈；如果是整体事实的欺骗，行为人根本无履行诚意或履行能力，只是利用合同骗取他人财物的，即使有一点履行合同的行为，也属于诈骗犯罪。

回到第1372号案例中来。当事人黄×章是福建莆田黄金鞋模公司实际控制人，是莆田当地著名民营企业家，人称“鞋模章”，是莆田市人大代表。公司在鼎盛时期当地人争相借款给他，以赚取稳定利息收益。黄×章的三笔借款过程中存在不实行为，但是其借款金额在还款的能力范围内，并一直在稳定还本付息。有关借款主体、金额、还款的本金和利息的基础事实，这些从整体上是清晰的。

本案指控的第一起犯罪事实，被告人黄×章以“工厂生产需要资金周转，扩大生产”为由借款。2011、2012年土地估价报告、房产抵押评估报告证实，黄金鞋模公司房产总价值达1845余万元、个人房产总价值为545余万元，证明黄×章有还款的能力。取得款项后的资金用途与借款时的说法不一致，这个也不一定构成诈骗（见张永华律师：《擅自改变资金用途与非法占有的目的》）。黄×章在取得款项后，在林×平要求抵押时，伪造了房产证、土地证抵押给林×平，也是存在欺诈的。但这是在款项取得后发生的事。抵押时，款项已经给了黄×章。黄×章伪造公司、个人房产证件作为借款的抵押，但上述公司和个人房产（在银行抵押）也都真实存在，最终房产拍卖后被害人也得到了部分清偿。黄×章也一直在稳定地还本付息。

第二起事实中，黄×章的欺骗行为是伪造的房产证、土地证作为抵押。但是同样，其有还款行为，未逃避责任（其潜逃外地是得知薛×辉报案后才逃跑），借款当时有足够资产可以偿还，证明是一个民间借贷的关系。

第三起事实，黄×章的本意是向薛×辉借款，用于偿还工商银行到期贷款。黄×章隐瞒了其第一次向银行贷款560万所抵押的三本房产证有一本是其伪造的，但是其所述借款的内容、缘由以及还款计划等都是真实的。黄×章第一次申请560万元银行贷款，并用了三处房产抵押，其中两本是真实的，另外一本房产证原件丢失就自己伪造了一本，但房产是真实的。案件中出现的这些不实细节，都不影响黄×章向薛×辉借钱以及还钱的真实意图。

三、刑事法理剖析：诈骗罪事实认定需围绕《刑法》规定的犯罪构成

著名法学家张明楷教授认为，在犯罪事实的认定上，首先“应以构成要件为指导归纳、认定案件事实，犯罪构成是认定行为构成犯罪的惟一法律依据”（张明楷：《事实认定方法的七点注意》）。

诈骗罪的成立需同时满足“虚构事实/隐瞒真相→被害人陷入错误认识→基于错误处分财产→行为人非法占有”的链条。在犯罪事实的认定上，一审法院侧重黄×章伪造证件、潜逃（实际上没有潜逃）等边缘事实，而二审聚焦于资金实际用途（股票投资、偿还贷款是否属于合法经营）、还款能力（公司资产估值与借款金额基本持平）、还款意愿（支付利息、部分清偿）等核心事实。结合整体案情，二审认为这是一个借贷关系。对于认定民间借贷类诈骗罪定罪有关键影响的，是审查在借款时，是否以借款为名，实际上是骗人家钱。

一审和二审其实有一个犯罪事实认定方法上的差异。一审和二审面对的是同一个庐山，游人从不同侧面和角度得出的结论不同。但是苏轼从整体上，就看出了其实从不同的角度认识的庐山是不同的。

其它类似案例比如说，某销售乌发、黑发产品被控诈骗案，案涉事实有：创造了一个名为“李青源”的虚假医师形象和不存在的中医馆，以此误导客户；在网络平台上编造不实的交易记录和成功案例，增加产品的可信度；销售人员被指以“育发老师”等虚假身份进行销售，使客户误认为他们具有相关专业知识；对于客户提出的任何症状和问题，销售人员一概谎称公司产品可以解决等等。这些欺骗事实都是存在的。但是整体认定，这确是一个销售产品不实宣传的案子，目的是销售产品，通过销售产品牟取不法利益。由此，就不应将这些欺骗行为认定为是刑法上诈骗罪的虚构事实、隐瞒真相行为，因而不构成诈骗罪。

再比如说，某股权转让被控诈骗案中，原股东转让后继续担任公司总经理。《股权转让协议》约定有业绩指标（包括营业额和净利润），后续根据业绩指标向原股东支付余款，并未约定如何认定业绩指标。就是说，对于余款的支付依据，是公司常规的审计报告，还是另聘中介机构认定，未约定。原股东在常规经营中有虚增营业额的行为。虚增营业额是案件事实。但是根据诈骗罪的犯罪构成，应是原股东向新股东提交虚增的营业额，导致新股东产生认识错误，并支付股权转让款。在这些均未发生的情况下，认定原股东虚增营业额的行为是诈骗股权转让款的虚构事实、隐瞒真相的犯罪事实，实际不符合诈骗罪的犯罪构成。

四、结论

刑事案件中有一种倒推的逻辑，就是一旦行为人因为某种商业行为、民事行为失败，过程中出现了欺骗行为，就认定诈骗罪。这个逻辑是不应该的。简单说，刑法规定的诈骗罪，并不是这个东西。这么归罪，就容易将很多不应入罪的案件，认定为犯罪行为，进而将行为人、被告人判有罪，最终将这些人推向社会的对立面，实际社会效果也不好。

中国有悠久、古老的先人智慧。外国人常常羡慕中国的文化连续性，现代的中国人还能看懂古书。先人的智慧告诉我们，凡事要从整体上看。苏轼的《题西林壁》中有，“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”。身处事物内部（如置身庐山）时，容易被局部现象迷惑，只有跳出固有框架（如远离庐山），才能把握全局，认识事物的真相。

本案的启示是，刑事律师在诈骗案件中，对事实的认定，也应以《刑法》规定的构成要件为纲，从整体上认识事实细节，最终实现刑法的准确适用。

以上是个人观点，欢迎方家批评、指正。（END）